妈妈的味道(24)丨 寻一碗槐花面
发布日期:2025-04-13 作者: 王祺钰 访问量:

我寻一碗槐花面,寻了许多年。我并非粗心之人,却不知何时将它弄丢了。

那面的滋味算不得上佳。面条总带着黏牙的滞涩,汤底泛着若有若无的苦,偏生又杂着槐花特有的清甜。这般矛盾的味道,仿若在我脑海里生了根,每到春天,槐花纷纷扬扬落满青石巷,记忆里那白瓷碗里浮动的香气便愈发清晰。

这碗面大约是从初中开始丢的。当时,学校推行校内就餐制,鲜有机会能吃上家里的饭菜。紧接着去外地读高中、念大学,那一份夹杂着苦味的清香也随之越飘越远了。某年暮春归来,忽见老槐树新抽的枝桠探进邻家院墙,才惊觉那碗总在放学时分冒着热气的面,早已消散在晨昏颠倒的课业里。

小时候,我总爱在守岁时缠着母亲:“做碗槐花面吃吧。”母亲摸着冰花结霜的窗棂苦笑:“傻孩子,数九寒天哪来的鲜槐花?”后来,我想到了另一个办法,让母亲将槐花面的做法写下来,待到槐树开花时,我就亲手来做。但因为学业忙碌,自己动手做的想法也一再搁置了下来。

直到今年,我又开始馋这一口面。于是等待花开的日子,我对照着母亲给的配方,先练习做面条,一遍又一遍和面、擀面、煮面,技艺在重复的动作里不断磨练。当第一捧新面在清汤里舒展成云絮模样时,老槐树也终于捧出了今年的初雪——那些攒在枝头的花苞,趁着月色悄悄绽开了。

晨露未晞,我踩着母亲当年用的木梯采花。我轻轻摘下它们,挂在花苞上的露珠打湿我的指尖,又漫上我的眼眶,我终于能再吃上一碗槐花面了!

灶膛里柴火毕剥作响,跃动的火苗将人影投在墙上,我虔诚地对照母亲的配方复刻每个细节,新煮出的面条汤色清亮,仿佛已经大成。直到我尝了一口,却猛然惊觉:这不是我的槐花面。它清香回甘,面条筋道不黏牙,可它不是我的槐花面!

我并不是个粗心的人,怎么会连一碗槐花面都做不好呢?

门外响起李婶的声音。“你娘回来了?”李婶扒着墙头张望,鼻翼翕动着,“这槐花香气骗不了人。”

是了,槐花花期短,母亲做的面经常会分给左邻右舍,我何不请教一下李婶呢?尝罢我做的面,李婶直夸我做得好,和母亲的手艺不相上下。

李婶似被回忆勾住了,絮絮叨叨地和我聊着过往,“你小时候啊,天天在外面疯玩,你娘找不到人,只能一家家地敲门,等找到你,晚饭都凉了。要不是你娘一遍一遍给你热面,你哪能吃上热乎的。”往事随着热气漫上来,忽然记起某个遥远的黄昏,母亲从蒸屉中端出早已做好的槐花面,暮色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……

第二天,我算着时间做好槐花面,将其放入蒸屉保暖。闲来无事,便找来一张矮凳与槐树对坐。我望着风中摇曳的槐花,槐花却毫不在意地散着清香,萦绕在院子里。“母亲以前便是这样等着我回家吗?”念头一起,思绪就乱了,幼时的一幕幕划过眼前,我看见自己在地上捡槐花玩,看见自己骑在槐树上摇槐花,看见自己一步一步离开家,离开这树槐花……

天色渐渐青灰了,往年这时,母亲会为我端上拌好的槐花面。我揭开蒸屉,用筷子一点点搅拌坨了的面,挑起一点送入口中,猝不及防地,我尝到了当年母亲为了保温而反复蒸热时留下的柴火气。原来那些我以为丢失的苦涩,是母亲在灶前一遍遍添火时熬进去的时光。于是泪水止不住地滑下。我并不是个粗心的人,但此时我才发觉黏牙的爱四溢在汤汁里。

今春槐花开时,山间的风还带着雪意。我做好一碗槐花面,带到了母亲沉睡的那块墓园里,道出那句她以往常对我说的话:“趁热吃面吧,凉了就不好吃了。妈妈……”

蒸腾的热气里,我终于看清碗底沉淀的,从来不是槐花。